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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記 · 第七十五回 · 心猿鉆透陰陽竅 魔王還歸大道真
明 - 吳承恩

卻說孫大圣進于洞口,兩邊觀看。只見——
骷髏若嶺,骸骨如林。人頭發(fā)翙成氈片,人皮肉爛作泥塵。人筋纏在樹上,干焦晃亮如銀。真?zhèn)€是尸山血海,果然腥臭難聞。東邊小妖,將活人拿了剮肉;西下潑魔,把人肉鮮煮鮮烹。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,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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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多時,行入二層門里看時,呀!這里卻比外面不同:清奇幽雅,秀麗寬平;左右有瑤草仙花,前后有喬松翠竹。又行七八里遠近,才到三層門。閃著身偷著眼看處,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,十分獰惡。中間的那個生得:
鑿牙鋸齒,圓頭方面。聲吼若雷,眼光如電。仰鼻朝天,赤眉飄焰。但行處,百獸心慌;若坐下,群魔膽戰(zhàn)。這一個是獸中王,青毛獅子怪。
左手下那個生得——
鳳目金睛,黃牙粗腿。長鼻銀毛,看頭似尾。圓額皺眉,身軀磊磊。細聲如窈窕佳人,玉面似牛頭惡鬼。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。
右手下那一個生得——
金翅鯤頭,星睛豹眼。振北圖南,剛強勇敢。變生翱翔,宴笑龍慘。摶風(fēng)翮百鳥藏頭,舒利爪諸禽喪膽。這個是云程九萬的大鵬雕。
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,一個個全裝披掛,介胄整齊,威風(fēng)凜凜,殺氣騰騰。行者見了,心中歡喜,一些兒不怕,大踏步徑直進門,把梆鈴卸下,朝上叫聲:“大王!”三個老魔,笑呵呵問道:“小鉆風(fēng),你來了?”行者應(yīng)聲道:“來了?!蹦闳パ采剑蚵爩O行者的下落何如?”行者道:“大王在上,我也不敢說起。”老魔道:“怎么不敢說?”行者道:“我奉大王命,敲著梆鈴,正然走處,猛抬頭只看見一個人,蹲在那里磨扛子,還象個開路神,若站將起來,足有十?dāng)?shù)丈長短。他就著那澗崖石上,抄一把水,磨一磨,口里又念一聲,說他那扛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,他要磨明,就來打大王。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,特來報知?!蹦抢夏劥搜裕瑴喩硎呛?,唬得戰(zhàn)呵呵的道:“兄弟,我說莫惹唐僧。他徒弟神通廣大,預(yù)先作了準(zhǔn)備,磨棍打我們,卻怎生是好?”教:“小的們,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,關(guān)了門,讓他過去罷?!蹦穷^目中有知道的報:“大王,門外小妖,已都散了。”老魔道:“怎么都散了?想是聞得風(fēng)聲不好也,快早關(guān)門,快早關(guān)門!”眾妖乒乓把前后門盡皆牢拴緊閉。行者自心驚道:“這一關(guān)了門,他再問我家長里短的事,我對不來,卻不弄走了風(fēng),被他拿住?且再唬他一唬,教他開著門,好跑?!庇稚锨暗溃骸按笸酰€說得不好?!崩夏У溃骸八终f什么?”行者道:“他說拿大大王剝皮,二大王剮骨,三大王抽筋。你們?nèi)絷P(guān)了門不出去啊,他會變化,一時變了個蒼蠅兒,自門縫里飛進,把我們都拿出去,卻怎生是好?”老魔道:“兄弟們仔細,我這洞里,遞年家沒個蒼蠅,但是有蒼蠅進來,就是孫行者?!毙姓甙敌Φ溃骸熬妥儌€蒼蠅唬他一唬,好開門?!贝笫ラW在旁邊,伸手去腦后拔了一根毫毛,吹一口仙氣,叫:“變!”即變做一個金蒼蠅,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。那老怪慌了道:“兄弟!不停當(dāng)!那話兒進門來了!”驚得那大小群妖,一個個丫鈀掃帚,都上前亂撲蒼蠅。這大圣忍不住,赥赥的笑出聲來。
干凈他不宜笑,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,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,一把扯住道:“哥哥,險些兒被他瞞了!”老魔道:“賢弟,誰瞞誰?”三怪道:“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,不是小鉆風(fēng),他就是孫行者。必定撞見小鉆風(fēng),不知是他怎么打殺了,卻變化來哄我們哩?!毙姓呋帕说溃骸八J(rèn)得我了!”即把手摸摸,對老怪道:“我怎么是孫行者?我是小鉆風(fēng),大王錯認(rèn)了?!崩夏Φ溃骸靶值?,他是小鉆風(fēng)。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,我認(rèn)得他?!庇謫枺骸澳阌信苾好矗俊毙姓叩溃骸坝?。”擄著衣服,就拿出牌子。老怪一發(fā)認(rèn)實道:“兄弟,莫屈了他?!比值溃骸案绺纾悴辉匆娝?,他才子閃著身,笑了一聲,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。見我扯住時,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。”叫:“小的們,拿繩來!”眾頭目即取繩索。三怪把行者扳翻倒,四馬攢蹄捆住,揭起衣裳看時,足足是個弼馬溫。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,若是變飛禽、走獸、花木、器皿、昆蟲之類,卻就連身子滾去了;但變?nèi)宋?,卻只是頭臉變了,身子變不過來,果然一身黃毛,兩塊紅股,一條尾巴。老妖看著道:“是孫行者的身子,小鉆風(fēng)的臉皮,是他了!”教:“小的們,先安排酒來,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。既拿倒了孫行者,唐僧坐定是我們口里食也?!比值溃骸扒也灰跃?。孫行者溜撒,他會逃遁之法,只怕走了。教小的們抬出瓶來,把孫行者裝在瓶里,我們才好吃酒?!?br/>老魔大笑道:“正是,正是!”即點三十六個小妖,入里面開了庫房門,抬出瓶來。你說那瓶有多大?只得二尺四寸高。怎么用得三十六個人抬?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,內(nèi)有七寶八卦、二十四氣,要三十六人,按天罡之?dāng)?shù),才抬得動。不一時,將寶瓶抬出,放在三層門外,展得干凈,揭開蓋,把行者解了繩索,剝了衣服,就著那瓶中仙氣,颼的一聲,吸入里面,將蓋子蓋上,貼了封皮,卻去吃酒道:“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,再莫想那西方之路!若還能彀拜佛求經(jīng),除是轉(zhuǎn)背搖車,再去投胎奪舍是?!蹦憧茨谴笮∪貉?,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。
卻說大圣到了瓶中,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,索性變化,蹲在當(dāng)中。半晌,倒還蔭涼,忽失聲笑道:“這妖精外有虛名,內(nèi)無實事。怎么告誦人說這瓶裝了人,一時三刻,化為膿血?若似這般涼快,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!”咦!大圣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:假若裝了人,一年不語,一年蔭涼,但聞得人言,就有火來燒了。大圣未曾說完,只見滿瓶都是火焰。幸得他有本事,坐在中間,捻著避火訣,全然不懼。耐到半個時辰,四周圍鉆出四十條蛇來咬。行者輪開手,抓將過來,盡力氣一揝,揝做八十段。少時間,又有三條火龍出來,把行者上下盤繞,著實難禁,自覺慌張無措道:“別事好處,這三條火龍難為。再過一會不出,弄得火氣攻心,怎了?”他想道:“我把身子長一長,券破罷?!?br/>好大圣,捻著訣,念聲咒,叫:“長!”即長了丈數(shù)高下,那瓶緊靠著身,也就長起去,他把身子往下一小,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。行者心驚道:“難,難,難!怎么我長他也長,我小他也???如之奈何!”說不了,孤拐上有些疼痛,急伸手摸摸,卻被火燒軟了,自己心焦道:“怎么好?孤拐燒軟了!弄做個殘疾之人了!”忍不住吊下淚來,這正是:遭魔遇苦懷三藏,著難臨危慮圣僧。道:“師父??!當(dāng)年皈正,蒙觀音菩薩勸善,脫離天災(zāi),我與你苦歷諸山,收殄多怪,降八戒,得沙僧,千辛萬苦,指望同證西方,共成正果。何期今日遭此毒魔,老孫誤入于此,傾了性命,撇你在半山之中,不能前進!想是我昔日名高,故有今朝之難!”正此凄愴,忽想起菩薩當(dāng)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,不知有無,且等我尋一尋看。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,只見腦后有三根毫毛,十分挺硬,忽喜道:“身上毛都如彼軟熟,只此三根如此硬槍,必然是救我命的?!奔幢阋е?,忍著疼,拔下毛,吹口仙氣,叫:“變!”一根即變作金鋼鉆,一根變作竹片,一根變作綿繩。扳張篾片弓兒,牽著那鉆,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鉆,鉆成一個眼孔,透進光亮,喜道:“造化,造化!卻好出去也!”才變化出身,那瓶復(fù)蔭涼了。怎么就涼?原來被他鉆了,把陰陽之氣泄了,故此遂涼。
好大圣,收了毫毛,將身一小,就變做個焦栝蟲兒,十分輕巧,細如須發(fā),長似眉毛,自孔中鉆出,且還不走,徑飛在老魔頭上釘著。那老魔正飲酒,猛然放下杯兒道:“三弟,孫行者這回化了么?”三魔笑道:“還到此時哩?”老魔教傳令抬上瓶來。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抬瓶,瓶就輕了許多。慌得眾小妖報道:“大王,瓶輕了!”老魔喝道:“胡說!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,如何輕了!”內(nèi)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,把瓶提上來道:“你看這不輕了?”老魔揭蓋看時,只見里面透亮,忍不住失聲叫道:“這瓶里空者,控也!”大圣在他頭上,也忍不住道一聲“我的兒啊,搜者,走也!”眾怪聽見道:“走了,走了!”即傳令:“關(guān)門,關(guān)門!”
那行者將身一抖,收了剝?nèi)サ囊路?,現(xiàn)本相,跳出洞外?;仡^罵道:“妖精不要無禮!瓶子鉆破,裝不得人了,只好拿了出恭!”喜喜歡歡,嚷嚷鬧鬧,踏著云頭,徑轉(zhuǎn)唐僧處。那長老正在那里撮土為香,望空禱祝,行者且停云頭,聽他禱祝甚的。那長老合掌朝天道:
祈請云霞眾位仙,六丁六甲與諸天。愿保賢徒孫行者,神通廣大法無邊。
大圣聽得這般言語,更加努力,收斂云光,近前叫道:“師父,我來了!”長老攙住道:“悟空勞碌,你遠探高山,許久不回,我甚憂慮。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兇?”行者笑道:“師父,才這一去,一則是東土眾僧有緣有分,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,三也虧弟子法力!”將前項妝鉆風(fēng)、陷瓶里及脫身之事,細陳了一遍:“今得見尊師之面,實為兩世之人也!”長老感謝不盡道:“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斗么?”行者道:“不曾。”長老道:“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?”行者是個好勝的人,叫喊道:“我怎么保你過山不得?”長老道:“不曾與他見個勝負,只這般含糊,我怎敢前進!”大圣笑道:“師父,你也忒不通變。常言道,單絲不線,孤掌難鳴。那魔三個,小妖千萬,教老孫一人,怎生與他賭斗?”長老道:“寡不敵眾,是你一人也難處。八戒、沙僧他也都有本事,教他們都去,與你協(xié)力同心,掃凈山路,保我過去罷?!毙姓叱烈鞯溃骸皫熝宰町?dāng),著沙僧保護你,著八戒跟我去罷?!蹦谴糇踊帕说溃骸案绺鐩]眼色!我又粗夯,無甚本事,走路扛風(fēng),跟你何益?”行者道:“兄弟,你雖無甚本事,好道也是個人。俗云放屁添風(fēng),你也可壯我些膽氣?!卑私涞溃骸耙擦T也罷,望你帶挈帶挈。但只急溜處,莫捉弄我?!遍L老道:“八戒在意,我與沙僧在此?!?br/>那呆子抖擻神威,與行者縱著狂風(fēng),駕著云霧,跳上高山,即至洞口,早見那洞門緊閉,四顧無人。行者上前,執(zhí)鐵棒,厲聲高叫道:“妖怪開門!快出來與老孫打耶!”那洞里小妖報入,老魔心驚膽戰(zhàn)道:“幾年都說猴兒狠,話不虛傳果是真!”二老怪在旁問道:“哥哥怎么說?”老魔道:“那行者早間變小鉆風(fēng)混進來,我等不能相識。幸三賢弟認(rèn)得,把他裝在瓶里。他弄本事,鉆破瓶兒,卻又?jǐn)z去衣服走了。如今在外叫戰(zhàn),誰敢與他打個頭仗?”更無一人答應(yīng),又問又無人答,都是那裝聾推啞。老魔發(fā)怒道:“我等在西方大路上,忝著個丑名,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,若不出去與他見陣,也低了名頭。等我舍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(zhàn)上三合!三合戰(zhàn)得過,唐僧還是我們口里食;戰(zhàn)不過,那時關(guān)了門,讓他過去罷?!彼烊∨麙旖Y(jié)束了,開門前走。行者與八戒在門旁觀看,真是好一個怪物:
鐵額銅頭戴寶盔,盔纓飄舞甚光輝。輝輝掣電雙睛亮,亮亮鋪霞兩鬢飛。
勾爪如銀尖且利,鋸牙似鑿密還齊。身披金甲無絲縫,腰束龍絳有見機。
手執(zhí)鋼刀明晃晃,英雄威武世間稀。一聲吆喝如雷震,問道敲門者是誰?
大圣轉(zhuǎn)身道:是你孫老爺齊天大圣也?!崩夏Φ溃骸澳闶菍O行者?大膽潑猴!我不惹你,你卻為何在此叫戰(zhàn)?”行者道:“有風(fēng)方起浪,無潮水自平。你不惹我,我好尋你?只因你狐群狗黨,結(jié)為一伙,算計吃我?guī)煾?,所以來此施為?!崩夏У溃骸澳氵@等雄糾糾的,嚷上我門,莫不是要打么?”行者道:“正是?!崩夏У溃骸澳阈莶保∥胰粽{(diào)出妖兵,擺開陣勢,搖旗擂鼓,與你交戰(zhàn),顯得我是坐家虎,欺負你了。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,不許幫?。 毙姓呗勓越校骸柏i八戒走過,看他把老孫怎的!”那呆子真?zhèn)€閃在一邊。老魔道:“你過來,先與我做個樁兒,讓我盡力氣著光頭砍上三刀,就讓你唐僧過去;假若禁不得,快送你唐僧來,與我做一頓下飯!”行者聞言笑道:“妖怪,你洞里若有紙筆,取出來,與你立個合同。自今日起,就砍到明年,我也不與你當(dāng)真!”那老魔抖擻威風(fēng),丁字步站定,雙手舉刀,望大圣劈頂就砍。這大圣把頭往上一迎,只聞傣帶一聲響,頭皮兒紅也不紅。那老魔大驚道:“這猴子好個硬頭兒!”大圣笑道:“你不知,老孫是——
生就銅頭鐵腦蓋,天地乾坤世上無。斧砍錘敲不得碎,幼年曾入老君爐。
四斗星官監(jiān)臨造,二十八宿用工夫。水浸幾番不得壞,周圍傣搭板筋鋪。
唐僧還恐不堅固,預(yù)先又上紫金箍?!?br/>老魔道:“猴兒不要說嘴!看我這二刀來,決不容你性命!”行者道:“不見怎的,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?!崩夏У溃骸昂飪海悴恢@刀——
金火爐中造,神功百煉熬。鋒刃依三略,剛強按六韜。卻似蒼蠅尾,猶如白蟒腰。入山云蕩蕩,下海浪滔滔。琢磨無遍數(shù),煎熬幾百遭。深山古洞放,上陣有功勞。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,一削就是兩個瓢!”
大圣笑道:“這妖精沒眼色!把老孫認(rèn)做個瓢頭哩!也罷,誤砍誤讓,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?!蹦抢夏e刀又砍,大圣把頭迎一迎,乒乓的劈做兩半個。大圣就地打個滾,變做兩個身子。那妖一見慌了,手按下鋼刀。豬八戒遠遠望見,笑道:“老魔好砍兩刀的!卻不是四個人了?”老魔指定行者道:“聞你能使分身法,怎么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!”大圣道:“何為分身法?”老魔道:“為什么先砍你一刀不動,如今砍你一刀,就是兩個人?”大圣笑道:“妖怪,你切莫害怕??成弦蝗f刀,還你二萬個人!”老魔道:“你這猴兒,你只會分身,不會收身。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,打我一棍去罷?!贝笫サ溃骸安辉S說謊,你要砍三刀,只砍了我兩刀;教我打一棍,若打了棍半,就不姓孫!”老魔道:“正是,正是?!?br/>好大圣,就把身摟上來,打個滾,依然一個身子,掣棒劈頭就打,那老魔舉刀架住道:“潑猴無禮!什么樣個哭喪棒,敢上門打人?”大圣喝道:“你若問我這條棍,天上地下,都有名聲?!崩夏У溃骸霸跻娒??”他道:
棒是九轉(zhuǎn)鑌鐵煉,老君親手爐中煅。禹王求得號神珍,四海八河為定驗。
中間星斗暗鋪陳,兩頭鉗裹黃金片?;y密布鬼神驚,上造龍紋與鳳篆。
名號靈陽棒一條,深藏海藏人難見。成形變化要飛騰,飄爨五色霞光現(xiàn)。
老孫得道取歸山,無窮變化多經(jīng)驗。時間要大甕來粗,或小些微如鐵線。
粗如南岳細如針,長短隨吾心意變。輕輕舉動彩云生,亮亮飛騰如閃電。
攸攸冷氣逼人寒,條條殺霧空中現(xiàn)。降龍伏虎謹(jǐn)隨身,天涯海角都游遍。
曾將此棍鬧天宮,威風(fēng)打散蟠桃宴。天王賭斗未曾贏,哪吒對敵難交戰(zhàn)。
棍打諸神沒躲藏,天兵十萬都逃竄。雷霆眾將護靈霄,飛身打上通明殿。
掌朝天使盡皆驚,護駕仙卿俱攪亂。舉棒掀翻北斗宮,回首振開南極院。
金闕天皇見棍兇,特請如來與我見。兵家勝負自如然,困苦災(zāi)危無可辨。
整整挨排五百年,虧了南海菩薩勸。大唐有個出家僧,對天發(fā)下洪誓愿。
枉死城中度鬼魂,靈山會上求經(jīng)卷。西方一路有妖魔,行動甚是不方便。
已知鐵棒世無雙,央我途中為侶伴。邪魔湯著赴幽冥,肉化紅塵骨化面。
處處妖精棒下亡,論萬成千無打算。上方擊壞斗牛宮,下方壓損森羅殿。
天將曾將九曜追,地府打傷催命判。半空丟下振山川,勝如太歲新華劍。
全憑此棍保唐僧,天下妖魔都打遍!
那魔聞言,戰(zhàn)兢兢舍著性命,舉刀就砍。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。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,然后跳起去,都在半空里廝殺。這一場好殺——
天河定底神珍棒,棒名如意世間高??浞Q手段魔頭惱,大捍刀擎法力豪。門外爭持還可近,空中賭斗怎相饒!一個隨心更面目,一個立地長身腰。殺得滿天云氣重,遍野霧飄巉。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,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。都因佛祖?zhèn)鹘?jīng)典,邪正分明恨苦交。
那老魔與大圣斗經(jīng)二十余合,不分輸贏。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(zhàn)到好處,忍不住掣鈀架風(fēng),跳將起去,望妖魔劈臉就筑。那魔慌了,不知八戒是個呼頭性子,冒冒失失的唬人,他只道嘴長耳大,手硬鈀兇,敗了陣,丟了刀,回頭就走。大圣喝道:“趕上,趕上!”這呆子仗著威風(fēng),舉著釘鈀,即忙趕下怪去。老魔見他趕的相近,在坡前立定,迎著風(fēng)頭,幌一幌現(xiàn)了原身,張開大口,就要來吞八戒。八戒害怕,急抽身往草里一鉆,也管不得荊針棘刺,也顧不得刮破頭疼,戰(zhàn)兢兢的,在草里聽著梆聲。隨后行者趕到,那怪也張口來吞,卻中了他的機關(guān),收了鐵棒,迎將上去,被老魔一口吞之?;5脗€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:“這個弼馬溫,不識進退!那怪來吃你,你如何不走,反去迎他!這一口吞在肚中,今日還是個和尚,明日就是個大恭也!”那魔得勝而去。這呆子才鉆出草來,溜回舊路。
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,正與沙僧盼望,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。三藏大驚道:“八戒,你怎么這等狼狽?悟空如何不見?”呆子哭哭啼啼道:“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!”三藏聽言,唬倒在地,半晌間跌腳拳胸道:“徒弟呀!只說你善會降妖,領(lǐng)我西天見佛,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!苦哉,苦哉!我弟子同眾的功勞,如今都化作塵土矣!’那師父十分苦痛。你看那呆子,他也不來勸解師父,卻叫:“沙和尚,你拿將行李來,我兩個分了罷?!鄙成溃骸岸?,分怎的?”八戒道:“分開了,各人散火。你往流沙河,還去吃人;我往高老莊,看看我渾家。將白馬賣了,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?!遍L老氣呼呼的,聞得此言,叫皇天,放聲大哭。且不題。
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,以為得計,徑回本洞。眾妖迎問出戰(zhàn)之功,老魔道:“拿了一個來了。”二魔喜道:“哥哥拿的是誰?”老魔道:“是孫行者。”二魔道:“拿在何處?”老魔道:“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。”第三個魔頭大驚道:“大哥啊,我就不曾吩咐你,孫行者不中吃!”那大圣肚里道:“忒中吃!又禁饑,再不得餓”慌得那小妖道:“大王,不好了!孫行者在你肚里說話哩!”老魔道:“怕他說話!有本事吃了他,沒本事擺布他不成?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,等我灌下肚去,把他噦出來,慢慢的煎了吃酒。”小妖真?zhèn)€沖了半盆鹽湯。老怪一飲而干,洼著口,著實一嘔,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,動也不動,卻又?jǐn)r著喉嚨,往外又吐,吐得頭暈眼花,黃膽都破了,行者越發(fā)不動。老魔喘息了,叫聲:“孫行者,你不出來?”行者道:“早哩!正好不出來哩!”老魔道:“你怎么不出?”行者道:“你這妖精,甚不通變。我自做和尚,十分淡薄,如今秋涼,我還穿個單直裰。這肚里倒暖,又不透風(fēng),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?!北娧犝f,都道:“大王,孫行者要在你肚里過冬哩!”老魔道:“他要過冬,我就打起禪來,使個搬運法,一冬不吃飯,就餓殺那弼馬溫!”大圣道:“我兒子,你不知事!老孫保唐僧取經(jīng),從廣里過,帶了個折迭鍋兒,進來煮雜碎吃。將你這里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,還彀盤纏到清明哩!”那二魔大驚道:“哥啊,這猴子他干得出來!”三魔道:“哥啊,吃了雜碎也罷,不知在那里支鍋?!毙姓叩溃骸叭婀巧虾弥у??!比У溃骸安缓昧?!假若支起鍋,燒動火煙,焰到鼻孔里,打嚏噴么?”行者笑道:“沒事!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里一搠,搠個窟窿:一則當(dāng)天窗,二來當(dāng)煙洞?!?br/>老魔聽說,雖說不怕,卻也心驚,只得硬著膽叫:“兄弟們,莫怕,把我那藥酒拿來,等我吃幾鐘下去,把猴兒藥殺了罷!”行者暗笑道:“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,吃老君丹,玉皇酒,王母桃,及鳳髓龍肝,那樣?xùn)|西我不曾吃過?是什么藥酒,敢來藥我?”那小妖真?zhèn)€將藥酒篩了兩壺,滿滿斟了一鐘,遞與老魔。老魔接在手中,大圣在肚里就聞得酒香,道:“不要與他吃!”好大圣,把頭一扭,變做個喇叭口子,張在他喉嚨之下。那怪國的咽下,被行者國的接吃了。第二鐘咽下,被行者國的又接吃了。一連咽了七八鐘,都是他接吃了。老魔放下鐘道:“不吃了,這酒常時吃兩鐘,腹中如火,卻才吃了七八鐘,臉上紅也不紅!”原來這大圣吃不多酒,接了他七八鐘吃了,在肚里撒起酒風(fēng)來,不住的支架子,跌四平,踢飛腳,抓住肝花打秋千,豎蜻蜓,翻根頭亂舞。那怪物疼痛難禁,倒在地下。畢竟不知死活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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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承恩

明小說家。山陽人,字汝忠,號射陽山人。科舉屢遭挫折,嘉靖中補貢生,后任浙江長興縣丞。恥為五斗米折腰,拂袖而歸,專意著述。自幼喜讀野言稗史、志怪小說,善諧謔,晚年作《西游記》,敘述唐高僧玄奘取經(jīng)故事。另有《射陽先生存稿》、《禹鼎志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