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志 · 吳書 · 吳主五子傳
晉 - 陳壽

初，登所生庶賤，徐夫人少有母養(yǎng)之恩，后徐氏以妒廢處吳，而步夫人最寵。步氏有賜，登不敢辭，拜受而已。徐氏使至，所賜衣服，必沐浴服之。登將拜太子。辭曰：“本立而道生，欲立太子，宜先立后。”權(quán)曰：“卿母安在？”對曰：“在吳。”權(quán)默然。立凡二十一年，年三十三卒，臨終，上疏曰：“臣以無狀，嬰抱篤疾，自省微劣，懼卒隕斃。臣不自惜，念當(dāng)委離供養(yǎng)，埋胔后土，長不復(fù)奉望宮省，朝覲日月，生無益于國，死貽陛下重慽，以此為哽結(jié)耳，世聞死生有命，長短自天，周晉、顏回有上智之才，而尚夭折，況臣愚陋，年過其壽，生為國嗣，沒享榮祚，于臣已多，亦何悲恨哉！
方今大事未定，逋寇未討，萬國喁喁，系命陛下，危者望安，亂者仰治。愿陛下棄忘臣身，割下流之恩，修黃老之術(shù)，篤養(yǎng)神光，加羞珍膳，廣開神明之慮，以定無窮之業(yè)。
則率土幸賴，臣死無恨也。皇子和仁孝聰哲，德行清茂，宜早建置，以系民望。諸葛恪才略博達，器任佐時。張休、顧譚、謝景，皆通敏有識斷，入宜委腹心，出可為爪牙。
范慎，華融矯矯壯節(jié)，有國土之風(fēng)。羊道辯捷，有專對之材。刁玄優(yōu)弘，志履道真。裴欽博記，翰采足用。蔣修、虞翻，志節(jié)分明。凡此諸臣，或宜廊廟，或任將帥，皆練時事，明習(xí)法令，守信固義，有不可奪之志。此皆陛下日月所照，選置臣官，得與從事，備知情素，敢以陳聞。臣重惟當(dāng)今方外多虞，師旅未休，當(dāng)厲六軍，以圖進取。軍以人為眾，眾以財為寶，竊聞郡縣頗有荒殘，民物凋弊，奸亂萌生，是以法令繁滋，刑辟重切，臣聞為政聽民，律令與時推移，誠宜與將相大臣詳擇時宜，博采眾議，寬刑輕賦，均息力役，以順民望。陸遜忠勤于時，出身憂國，謇謇在公，有匪躬之節(jié)。諸葛瑾、步騭、朱然、全琮、朱據(jù)、呂岱、吾粲、闞澤、嚴(yán)畯、張承、孫怡忠于為國，通達治體。
可令陳上便宜，蠲除苛煩，愛養(yǎng)士馬，撫循百姓。
五年之外，十年之內(nèi)，遠(yuǎn)者歸復(fù)，近者盡力，兵不血刃，而大事可定也。臣聞‘鳥之將死其鳴也哀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’，故子囊臨終，遺言戒時，君子以為忠，豈況臣登，其能已乎？愿陛下留意聽采，臣雖死之日，猶生之年也?！凹冉^而后書聞，權(quán)益以摧感，言則隕涕。是歲，赤烏四年也。謝景時為豫章太守，不勝哀情，棄官奔赴，拜表自劾。權(quán)曰：”君與太子從事，異于他吏?！笆怪惺刮縿冢爮?fù)本職，發(fā)遣還郡。謚登曰宣太子。
子璠、希，皆早卒，次子英，封吳侯。五鳳元年，英以大將軍孫峻擅權(quán)，謀誅峻，事覺自殺，國除。謝景者字叔發(fā)。南陽宛人。在郡有治跡，吏民稱之，以為前有顧劭，其次即景。數(shù)年卒官。‘孫慮字子智，登弟也。少敏惠有才藝，權(quán)器愛之。黃武七年，封建昌候。后二年，丞相雍等奏慮性聰體達，所尚日新，比方近漢，宜進爵稱王，權(quán)未許。久之，尚書仆射存上疏曰：“帝王之興，莫不褒崇至親，以光群后，故魯衛(wèi)于周，寵冠諸侯，高帝五王，封列于漢，所以藩屏本朝，為國鎮(zhèn)衛(wèi)。建昌侯慮廩性聰敏，才兼文武，于古典制，宜正名號。陛下謙光，未肯如舊，群寮大小，咸用于邑。方今奸寇恣眼，金鼓未弭，腹心爪牙，惟親與賢。輒與丞相雍等議，咸以慮宜為鎮(zhèn)軍大將軍，授任偏方，以光大業(yè)?！睓?quán)乃許之，于是假節(jié)開府，治半州，慮以皇子之尊，富于春秋，遠(yuǎn)近嫌其不能留意。及至臨事，遵奉法度，敬納師友，過于眾望。年二十，嘉禾元年卒。無子，國除。
孫和字子孝，慮弟也。少以母王有寵見愛，年十四。為置宮衛(wèi)，使中書令闞澤教以書藝。好學(xué)下士，甚見稱述。赤烏五年，立為太子，時年十九。闞澤為太傅，薛綜為少傅，而蔡穎、張純、封俌、嚴(yán)維等皆從容侍從。是時有司頗以條書問事，和以為奸妄之人，將因事錯意，以生禍心，不可長也，表宜絕之。又都督劉寶白庶子丁晏，晏亦白寶。
和謂晏曰：“文武在事，當(dāng)能幾人，因隙構(gòu)薄，圖相危害。豈有福哉？”遂兩釋之，使之從厚。常言當(dāng)世士人宜講修術(shù)學(xué)，校習(xí)射御，以周世務(wù)，而但交游博弈以妨事業(yè)，非進取之謂。后群寮侍宴，言及博弈。以為妨事費日而無益于用，勞精損思而終無所成，非所以進德修業(yè)，積累功緒者也。且志士愛日惜力，君子慕其大者，高山景行，恥非其次。夫以天地長久，而人居其間，有白駒過隙之喻，年齒一暮，榮華不再。凡所患者，在于人情所不能絕，誠能絕無益之欲以奉德義之涂，棄不急之務(wù)以修功業(yè)之基，其于名行，豈不善哉？夫人情猶不能無嬉娛，嬉娛之好，亦在于飲宴琴書射御之間，何必博弈，然后為歡！乃命侍坐者八人，各著論以矯之。于是中庶子韋曜退而論奏。和以示賓客。
時蔡潁好弈，直事在署者頗敩焉，故以此諷之。
是后王夫人與全公主有隙。權(quán)嘗寢疾，和祠祭于廟。和妃叔父張休居近廟，邀和過所居。全公主使人覘視，因言太子不在廟中，專就妃家計議，又言王夫人見上寢疾，有喜色。權(quán)由是發(fā)怒，夫人憂死，而和寵稍損，懼于廢黜。獸王霸覬覦滋甚，陸遜。吾粲、顧譚等數(shù)陳適庶之義，理不可奪，全寄、楊竺為魯王霸支黨，譖訴日興。粲遂下獄誅，譚徙交州。權(quán)沉吟者歷年，后遂幽閉和。于是驃騎將軍朱據(jù)、尚書仆射屈晃率諸將吏泥頭自縛，連日詣闕請和。權(quán)登白爵觀見，甚惡之，敕據(jù)、晃等無事忩忩。權(quán)欲廢和立亮，無難督陳正、五營督陳象上書，稱引晉獻公殺申生，立奚齊，晉國擾亂。又據(jù)、晃固諫不止。權(quán)大怒，族誅正、象，據(jù)、晃牽入殿，杖一百，竟徙和于故鄣，群司坐諫誅放者十?dāng)?shù)。眾咸冤之。
太元二年正月，封和為南陽王，遣之長沙。四月，權(quán)薨，諸葛恪秉政。恪即和妃張之舅也。妃使黃門陳遷之建業(yè)上疏中宮，并致問于恪。臨去，恪謂遷曰：“為我達妃，期當(dāng)使勝他人。”此言頗泄。又恪有徙都意，使治武昌宮，民間或言欲迎和。及恪被誅，孫峻因此奪和璽綬，徙新都。又遣使者賜死。和與妃張辭別，張曰：“吉兇當(dāng)相隨，終不獨生活也?！币嘧詺?，舉邦傷焉。
孫休立，封和子皓為烏程侯，自新都之本國。休薨，皓即阼，其年追謚父和曰文皇帝，改葬明陵，置園邑二百家，令、丞奉守。后年正月，又分吳郡、丹楊九縣為吳興郡，治烏程，置太守，四時奉祠。有司奏言，直立廟京邑。寶鼎二年七月，使守大匠薛珝營立寢堂，號曰清廟。十二月，遣守丞相孟仁、太常姚信等備官僚中軍步騎二干人，以靈輿法駕，東迎神于明陵。皓引見仁，親拜送于庭。靈輿當(dāng)至，使丞相陸凱奉三牲祭于近郊，皓于金城外露宿。明日，望拜于東門之外。其翌日，拜廟薦祭，歔欷悲感。比七日三祭，倡技晝夜娛樂。有司奏言“祭不欲數(shù)，數(shù)則黷，宜以禮斷情”，然后止。
孫霸字子威，和（同母）弟也。和為太子。霸為魯王，寵愛崇特，與和無殊。頃之，和、霸不穆之聲聞于權(quán)耳，權(quán)禁斷往來，假以精學(xué)。督軍使者羊衜上疏曰：“臣聞古之有天下者，皆先顯別適庶，封建子弟，所以尊重祖宗，為國藩表也。二宮拜授，海內(nèi)稱宜，斯乃大吳興隆之基。頃聞二宮并絕賓客，遠(yuǎn)近悚然，大小失望。竊從下風(fēng)，聽采眾論，咸謂二宮智達英茂，自正名建號，于今三年，德行內(nèi)著，美稱外昭，西北二隅，久所服聞。謂陛下當(dāng)副順遐邇所以歸德，勤命二宮賓延四遠(yuǎn)，使異國聞聲，恩為臣妾。今既末垂意于此，而發(fā)明詔，省奪備衛(wèi)，抑絕賓客，使四方禮敬，不復(fù)得通，雖實陛下敦尚古義，欲令二宮專志于學(xué)，不復(fù)顧慮觀聽小宜，期于溫故博物而已，然非臣下傾企喁喁之至愿也?；蛑^二宮不遵典式，此臣所以寢息不寧。就如所嫌，猶宜補察，密加斟酌，不使遠(yuǎn)近得容異言。臣懼積疑成謗，久將宣流，而西北二隅，去國不遠(yuǎn)，異同之語，易以聞達。聞達之日，聲論當(dāng)興，將謂二宮有不順之愆，不審陛下何以解之？若無以解異國，則亦無以釋境內(nèi)。境內(nèi)守疑，異國興謗，非所以育巍巍，鎮(zhèn)社稷也。愿陛下早發(fā)優(yōu)詔，使二宮周旋禮命如初，則天清地晏，萬國幸甚矣。”
時全寄、吳安、孫奇、楊竺等陰共附霸，圖危太子。譖毀既行，太子以敗，霸亦賜死。流竺尸于江，兄穆以數(shù)諫戒竺，得免大辟，猶徙南州。霸賜死后，又誅寄、安、奇等，咸以黨霸構(gòu)和故也。霸二子，基、壹。五鳳中，封其為吳侯，壹宛陵候?；虒O亮在內(nèi)，太平二年，盜乘御馬，收付獄。亮問侍中刁玄曰：“盜乘御馬罪云何？”玄對曰：“科應(yīng)死。然魯王早終，惟陛下哀原之?！绷猎唬骸胺ㄕ?，天下所共，何得阿以親親故邪？當(dāng)思惟可以釋此者，奈何以情相迫乎？”玄曰：“舊赦有大小，或天下，亦有千里、五百里赦，隨意所及?！绷猎唬骸敖馊瞬划?dāng)爾邪！”乃赦宮中，基以得免。孫皓即位，迫和、霸舊隙，削基、壹爵土，與祖母謝姬俱徙會稽烏傷縣。
孫奮字子揚，霸弟也。母曰仲姬。太元二年，立為齊王，居武昌。權(quán)薨，太傅諸葛恪不欲諸王處江濱兵馬之地，徙奮于豫章。奮怒，不從命，又?jǐn)?shù)越法度。恪上箋諫曰：“帝王之尊，與天同位，是以家天下，臣父兄，四海之內(nèi)，皆為臣妾。仇讎有善，不得不舉；親戚有惡，不得不誅。所以承天理物，先國后身，蓋圣人立制，百代不易之道也。
昔漢初興，多王子弟，至于太強，輒為不軌，上則幾危社稷，下則骨肉相殘，其后懲戒，以為大諱。自光武以來，諸王有制，惟得自娛于宮內(nèi)，不得臨民，干與政事。其與交通，皆有重禁，遂以全安，各保福祚。此則前世得失之驗也。近袁紹、劉表各有國土，土地非狹，人眾非弱，以適庶不分，遂滅其宗祀。此乃天下愚智所共嗟痛。
大行皇帝覽古戒今，防芽遏萌，慮于千載。是以寢疾之日，分遣諸王，各早就國，詔策殷勤，科禁嚴(yán)峻，其所戒敕，無所不至。誠欲上安宗廟，下全諸王。使百世相承，無兇國害家之侮也。大王宜上惟太伯順父之志，中念河間獻王、東海王強恭敬之節(jié)，下當(dāng)裁抑驕恣荒亂以為警戒。而聞頃至武昌以來，多違詔敕，不拘制度，擅發(fā)諸將兵治護宮室。又左右常從有罪過者，當(dāng)以表聞，公付有司，而擅私殺，事不明白。大司馬呂岱親受先帝詔敕，輔導(dǎo)大王，既不承用其言，令懷憂怖。華锜先帝近臣，忠良正直，其所陳道，當(dāng)納用之，而聞怒锜，有收縛之語。又中書楊融，親受詔敕，所當(dāng)恭肅，云“正自不聽禁，當(dāng)如我何？”聞此之日，大小驚怪，莫不寒心。
里語曰：“明鏡所以照形，古事所以知今。大王宜深以魯王為戒，改易其行，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盡敬朝廷，如此則無求不得。若棄忘先帝法教，懷輕慢之心，臣下寧負(fù)大王，不敢負(fù)先帝遺詔，寧為大王所怨疾，豈敢忘尊主之威，而令詔敕不行于藩臣邪？此古今正義，大王所照知也。夫福來有由，禍來有漸，漸生不憂，將不可悔，向使魯王早納忠直之言，懷驚懼之慮，享祚無窮，豈有滅亡之禍哉？夫良藥苦口，惟疾者能甘之。忠言逆耳，惟達者能受之，今者恪等慺慺欲為大王除危殆于萌芽，廣福慶之基原，是以不自知言至，愿蒙三思?！?br/>奮得箋懼，遂移南昌，游獵彌甚，官屬不堪命。及恪誅，奮下住蕪湖，欲至建業(yè)觀變。傅相謝慈等諫奮，奮殺之。坐廢為庶人，徙章安縣。太平三年，封為章安侯。
建衡二年，孫皓左夫人王氏卒。皓哀念過甚，朝夕哭臨，數(shù)月不出，由是民間或謂皓死，訛言奮與上虞侯奉當(dāng)有立者。奮母仲姬墓在豫章，豫章太守張俊疑其或然，掃除墳瑩。皓聞之，車裂俊，夷三族，誅奮及其五子，國除。
評曰：孫登居心所存，足為茂美之德。慮、和并有好善之姿，規(guī)自砥礪，或短命早終，或不得其死，哀哉！霸以庶干適，奮不遵軌度，固取危亡之道也。然奮之誅夷，橫遇飛禍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