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三國志》法
清 - 毛宗崗

三國之有三絕，固已。然吾自三絕而外，更遍觀乎三國之前、三國之后，問有運(yùn)籌帷幄，如徐庶、龐統(tǒng)者乎？問有行軍用兵，如周瑜、陸遜、司馬懿者乎？問有料人料事，如郭嘉、程昱、荀彧、賈詡、步騭、虞翻、顧雍、張昭者乎？問有武功將略邁等越倫，如張飛、趙云、黃忠、嚴(yán)顏、張遼、徐晃、徐盛、朱桓者乎？問有沖鋒陷陣驍銳莫當(dāng)，如馬超、馬岱、關(guān)興、張苞、許褚、典韋、張合、夏侯惇、黃蓋、周泰、甘寧、太史慈、丁奉者乎？問有兩才相當(dāng)、兩賢相遇，如姜維、鄧艾之智勇悉敵，羊祜、陸抗之從容互鎮(zhèn)者乎？至于道學(xué)則馬融、鄭玄，文藻則蔡邕、王粲，穎捷則曹植、楊修，蚤慧則諸葛恪、鐘會，應(yīng)對則秦宓、張松，舌辯則李恢、闞澤，不辱君命則趙咨、鄧芝，飛書馳檄則陳琳、阮瑀，治煩理劇則蔣琬、董允，揚(yáng)譽(yù)蜚聲則馬良、荀爽，好古則杜預(yù)，博物則張華，求之別籍，俱未易一一見也。乃若知賢則有司馬徽之哲，勵操則有管寧之高，隱居則有崔州平、石廣元、孟公威之逸，忤奸則有孔融之正，觸邪則有趙彥之直，斥惡則有禰衡之豪，罵賊則有吉平之壯，殉國則有董承、伏完之賢，捐生則有耿紀(jì)、韋晃之節(jié)。子死于父，則有劉諶、關(guān)平之孝；臣死于君，則有諸葛瞻、諸葛尚之忠；部曲死于主帥，則有趙累、周倉之義。其他早計(jì)如田豐，苦口如王累，矢貞如沮授，不屈如張任，輕財(cái)篤友如魯肅，事主不二心如諸葛瑾，不畏強(qiáng)御如陳泰，視死如歸如王經(jīng)，獨(dú)存介性如司馬孚，炳炳磷磷，照耀史冊。殆舉前之豐沛三杰、商山四皓、云臺諸將、富春客星，后之瀛洲學(xué)士、麟閣功臣、杯酒節(jié)度、柴市宰相，分見于各朝之千百年者，奔合輜湊于三國之一時，豈非人才一大都會哉！入鄧林而選名材，游玄圃而見積玉，收不勝收，接不暇接，吾于《三國》有觀止之嘆矣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乃文章之最妙者。敘三國，不自三國始也，三國必有所自始，則始之以漢帝。敘三國，不自三國終也，三國必有所言終，則終之以晉國。而不但此也，劉備以帝胄而纘統(tǒng)，則有宗室如劉表、劉璋、劉繇、劉辟等以陪之；曹操以強(qiáng)臣而專制，則有廢立如董卓，亂國如李傕、郭汜以陪之。孫權(quán)以方侯而分鼎，則有僭號如袁術(shù)，稱雄如袁紹，割據(jù)如呂布、公孫瓚、張楊、張邈、張魯、張繡等以陪之。劉備、曹操，于第一回出名，而孫權(quán)則于第七回方出名。曹氏之定許都，在第十一回；孫氏之定江東，在第十二回；而劉氏之取西川，則在第六十回后。假令今人作稗官，欲平空擬一《三國》之事，勢必劈頭便敘三人，三人便各據(jù)一國，有能如是之統(tǒng)乎其前、出乎其后，多方以盤旋乎其左右者哉？古事所傳，天然有此等波瀾，天然有此等層折，以成絕世妙文。然則讀《三國》一書，誠勝讀稗官萬萬耳。
若論三國開基之主，人盡知為劉備、孫權(quán)、曹操也，而不知其間各有不同。備與操皆自我身而創(chuàng)業(yè)，而孫權(quán)則籍父兄之力，其不同者一。備與權(quán)皆及身而為帝，而操則不自為而待之于其子孫，其不同者二。三國之稱帝也，惟魏獨(dú)早，而蜀則稱帝于曹操已死、曹丕已立之馀，吳則稱帝于劉備已死、劉禪已立之后，其不同者三。三國之相持也，吳為蜀之鄰，魏為蜀之讎；蜀與吳有和有戰(zhàn)，而蜀與魏則有戰(zhàn)無和；吳與蜀則和多于戰(zhàn)，吳與魏則戰(zhàn)多于和，其不同者四。三國之傳也，蜀止二世，魏則自丕及奐凡五主，吳則自權(quán)及皓凡四主，其不同者五。三國之亡也，吳居其后，而蜀先之，魏次之。魏則見奪于其臣，吳、蜀則見并于其敵，其不同者六。不寧惟是，策之與權(quán)，則兄終而弟及；丕之與植，則舍弟而立兄；備之與禪，則父為帝而子為虜；操之與丕，則父為臣而子為君：可謂參差錯落，變化無方者矣。今之不善畫者，雖使繪兩人，亦必彼此同貌。今之不善歌者，即使唱兩調(diào)，亦必前后同聲。文之合掌，往往類是。古人本無雷同之事，而今人好為雷同之文。則何不取余所批《三國志》而讀之？
《三國》一書，總起總結(jié)之中，又有六起六結(jié)。其敘獻(xiàn)帝，則以董卓廢立為一起，以曹丕篡奪為一結(jié)；其敘西蜀，則以成都稱帝為一起，而以綿竹出降為一結(jié)；其敘劉、關(guān)、張三人，則以桃園結(jié)義為一起，而以白帝托孤為一結(jié)。其敘諸葛亮，則以三顧草廬為一起，而以六出祁山為一結(jié)；其敘魏國，則以黃初改元為一起，而以司馬受禪為一結(jié)；其敘東吳，則以孫堅(jiān)匿璽為一起，而以孫皓銜璧為一結(jié)。凡此數(shù)段文字，聯(lián)絡(luò)交互于其間，或此方起而彼已結(jié)，或此未結(jié)而彼又起。讀之不見其斷續(xù)之跡，而按之則自有章法之可知也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追本窮源之妙。三國之分，由于諸鎮(zhèn)之角立。諸鎮(zhèn)角立，由于董卓之亂國。董卓亂國，由于何進(jìn)之召外兵。何進(jìn)召外兵，由于十常侍之專政。故敘三國，必以十常侍為之端也。然而劉備之初起，不即在諸鎮(zhèn)之內(nèi)，而尚在草澤之間。夫草澤之所以有英雄聚義，而諸鎮(zhèn)之所以繕修兵革者，由于黃巾之作亂。故敘三國，又必以黃巾為之端也。乃黃巾未作，則有上天垂災(zāi)異以警戒之，更有忠謀智計(jì)之士直言極諫以預(yù)料之。使當(dāng)時為之君者，體天心之仁愛，納良臣之讜論，斷然舉十常侍而迸斥焉，則黃巾可以不作，草澤英雄可以不起，諸鎮(zhèn)之兵革可以不修，而三國可以不分矣。故敘三國而追本于桓、靈，猶河源之有星宿海云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巧收幻結(jié)之妙。設(shè)令魏而為蜀所并，此人心之所甚愿也。設(shè)令蜀亡而魏得一統(tǒng)，此人心之所大不平也。乃彼蒼之意，不從人心所甚愿，而亦不出于人心之所大不平，特假手于晉以一之，此造物者之幻也。然天既不祚漢，又不予魏，則何不假手于吳，而必假手于晉乎？曰：魏固漢賊也，吳嘗害關(guān)公，奪荊州，助魏以攻蜀，則亦漢賊也。若晉之奪魏，有似乎為漢報讎也者，則與其一之以吳，無寧一之以晉也。且吳為魏敵，而晉為魏臣；魏以臣弒君，而晉即如其事以報之，可以為戒于天下后世，則使魏而見并于其敵，不若使之見并于其臣之為快也，是造物者之巧也?；眉瘸鋈艘馔?，巧復(fù)在人意中，造物者可謂善于作文矣。今人下筆，必不能如此之幻、如此之巧，然則讀造物自然之文，而又何必讀今人臆造之文乎哉！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以賓襯主之妙。如將敘桃園兄弟三人，先敘黃巾兄弟三人：桃園其主也，黃巾其賓也。將敘中山靖王之后，先敘魯恭王之后：中山靖王其主也，魯恭王其賓也。將敘何進(jìn)，先敘陳蕃、竇武：何進(jìn)其主也，陳蕃、竇武其賓也。敘劉、關(guān)、張及曹操、孫堅(jiān)之出色，并敘各鎮(zhèn)諸侯之無用：劉備、曹操、孫堅(jiān)其主也，各鎮(zhèn)諸侯其賓也。劉備將遇諸葛亮，而先遇司馬徽、崔州平、石廣元、孟公威等諸人：諸葛亮其主也，司馬徽諸人其賓也。諸葛亮歷事兩朝，乃又有先來即去之徐庶、晚來先死之龐統(tǒng)：諸葛亮其主也，而徐庶、龐統(tǒng)又其賓也。趙云先事公孫瓚，黃忠先事韓玄，馬超先事張魯，法正、嚴(yán)顏先事劉璋，而后皆歸劉備：備其主也，公孫瓚、韓玄、張魯、劉璋其賓也。太史慈先事劉繇，后歸孫策，甘寧先事黃祖，后歸孫權(quán)；張遼先事呂布，徐晃先事楊奉，張合先事袁紹，賈詡先事李傕、張繡，而后皆歸曹操：孫、曹其主也，劉繇、黃祖、呂布、楊奉等諸人其賓也。代漢當(dāng)涂之讖，本應(yīng)在魏，而袁公路謬以自許：魏其主也，袁公路其賓也。三馬同槽之夢，本應(yīng)在司馬氏，而曹操誤以為馬騰父子：司馬氏其主也，馬騰父子其賓也。受禪臺之說，李肅以賺董卓，而曹丕即真焉，司馬炎又即真焉：曹丕，司馬炎其主也，董卓其賓也。且不獨(dú)人有賓主也，地亦有之。獻(xiàn)帝自洛陽遷長安，又自長安遷洛陽，而終乃遷于于許昌：許昌其主也，長安、洛陽皆賓也。劉備失徐州，而得荊州：荊州其主也，徐州其賓也。及得兩川，而復(fù)失荊州：兩川其主也，而荊州又其賓也?？酌鲗⒈狈ブ性?，而先南定蠻方，意不在蠻方而在中原：中原其主也，蠻方其賓也。抑不獨(dú)地有賓主也，物亦有之。李儒持鴆酒、短刀、白練以貽帝辯：鴆酒其主也，短刀、白練其賓也。許田打圍，將敘曹操射鹿，先敘玄德射兔：鹿其主也，兔其賓也。赤壁鏖兵，將敘孔明借風(fēng)，先敘孔明借箭：風(fēng)其主也，箭其賓也。董承受玉帶，陪之以錦袍：帶其主也，袍其賓也。關(guān)公拜受赤兔馬，而陪之以金印、紅袍諸賜：馬其主也，金印等其賓也。曹操掘地得銅雀，而陪之以玉龍、金鳳：雀其主也，龍、鳳其賓也。諸如此類，不可悉數(shù)。善讀是書者，可于此悟文章賓主之法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同樹異枝、同枝異葉、同葉異花、同花異果之妙。作文者以善避為能，又以善犯為能。不犯之而求避之，無所見其避也；惟犯之而后避之，乃見其能避也。如紀(jì)宮掖，則寫一何太后，又寫一董太后；寫一伏皇后，又寫一曹皇后；寫一唐貴妃，又寫一董貴人；寫甘、糜二夫人，又寫一孫夫人，又寫一北地王妃；寫魏之甄后、毛后，又寫一張后：而其間無一字相同。紀(jì)戚畹，則何進(jìn)之后，寫一董承，董承之后，又寫一伏完；寫一魏之張緝，又寫一吳之錢尚：而其間亦無一字相同。寫權(quán)臣，則董卓之后，又寫李傕、郭汜；傕、汜之后，又寫曹操；曹操之后，又寫一曹丕；曹丕之后，又寫一司馬懿；司馬懿之后，又并寫一師、昭兄弟；師、昭之后，又繼寫一司馬炎，又旁寫一吳之孫綝：而其間亦無一字相同。其他敘兄弟之事，則袁譚與袁尚不睦、劉琦與劉琮不睦，曹丕與曹植亦不睦，而譚與尚皆死，琦與琮一死一不死，丕與植皆不死，不大異乎！敘婚姻之事，則如董卓求婚于孫堅(jiān)，袁術(shù)約婚于呂布，曹操約婚于袁譚，孫權(quán)結(jié)婚于劉備、又求婚于云長，而或絕而不許，或許而復(fù)絕，或偽約而反成，或真約而不就，不大異乎？至于王允用美人計(jì)，周瑜亦用美人計(jì)，而一效一不效，則互異；卓、布相惡，傕、汜亦相惡，而一靖一不靖，則互異。獻(xiàn)帝有兩番密詔，則前隱而后彰；馬騰亦有兩番討賊，則前彰而后隱：此其不同者矣。呂布有兩番弒父，而前動于財(cái)，后動于色；前則以私滅公，后則假公濟(jì)私，此又其不同者矣。趙云有兩番救主，而前救于陸，后救于水；前則受之主母之手，后則奪之主母之懷：此又其不同者矣。若夫?qū)懰恢挂环?，寫火亦不止一番。曹操有下邳之水，又有冀州之水；關(guān)公有白河之水，又有罾口川之水。呂布有濮陽之火，曹操有烏巢之火，周郎有赤壁之火．陸遜有猇亭之火，徐盛有南徐之火，武侯有博望、新野之火，又有盤蛇谷、上方谷之火：前后曾有絲毫相犯否？甚者孟獲之擒有七，祁山之出有六，中原之伐有九，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。妙哉文乎！譬猶樹同是樹，枝同是枝，葉同是葉，花同是花，而其植根、安蒂、吐芳、結(jié)子，五色紛披，各成異采。讀者于此，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，又有犯之一法也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星移斗轉(zhuǎn)、雨覆風(fēng)翻之妙。杜少陵詩曰：「天上浮云如白衣，斯須改變成蒼狗?！勾搜允朗轮豢蓽y也?！度龂分模嗒q是爾。本是何進(jìn)謀誅宦官，卻弄出宦官殺何進(jìn)，則一變；本是呂布助丁原，卻弄出呂布?xì)⒍≡瑒t一變；本是董卓結(jié)呂布，卻弄出呂布?xì)⒍?，則一變；本是陳宮釋曹操，卻弄出陳宮欲殺曹操，則一變；陳宮未殺曹操，反弄出曹操殺陳官，則一變；本是王允不赦傕、汜，卻弄出傕、汜殺王允，則一變；本是孫堅(jiān)與袁術(shù)不睦，卻弄出袁術(shù)致書于孫堅(jiān)，則一變；本是劉表求救于袁紹，卻弄出劉表殺孫堅(jiān)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從袁紹以討董卓，卻弄出助公孫瓚以攻袁紹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救徐州，卻弄出昭烈取徐州，則一變；本是呂布投徐州，卻弄出呂布奪徐州，則一變；本是呂布攻昭烈，卻弄出呂布迎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呂布絕袁術(shù)，又弄出呂布求袁術(shù)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助呂布以討袁術(shù)，又弄出助曹操以殺呂布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助曹操，又弄出昭烈討曹操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攻袁紹，又弄出昭烈投袁紹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助袁紹以攻曹操，又弄出關(guān)公助曹操以攻袁紹，則一變；本是關(guān)公尋昭烈，又弄出張飛欲殺關(guān)公，則一變；本是關(guān)公許田欲殺曹操，又弄出華客道放曹操，則一變；本是曹操追昭烈，又弄出昭烈投東吳以破曹操，則一變；本是孫權(quán)讎劉表，又弄出魯肅吊劉表、又吊劉琦，則一變；本是孔明助周郎，卻弄出周郎欲殺孔明，則一變；本是周郎欲害昭烈，卻弄出孫權(quán)結(jié)婚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用孫夫人牽制昭烈，卻弄出孫夫人助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孔明氣死周郎，又弄出孔明哭周郎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不受劉表荊州，卻弄出昭烈借荊州，則一變；本是劉璋欲結(jié)曹操，卻弄出迎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劉璋迎昭烈，卻弄出昭烈奪劉璋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分荊州，又弄出呂蒙襲荊州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破東吳，又弄出陸遜敗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孫權(quán)求救于曹丕，卻弄出曹丕欲襲孫權(quán)，則一變；本是昭烈讎東吳，又弄出孔明結(jié)好東吳，則一變；本是劉封聽孟達(dá)，卻弄出劉封攻孟達(dá)，則一變；本是孟達(dá)背昭烈，又弄出孟達(dá)欲歸孔明，則一變；本是馬騰與昭烈同事，又弄出馬超攻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馬超救劉璋，卻弄出馬超投昭烈，則一變；本是姜維敵孔明，卻弄出姜維助孔明，則一變；本是夏侯霸助司馬懿，卻弄出夏侯霸助姜維，則一變；本是鐘會忌鄧艾，卻弄出衛(wèi)瓘殺鄧艾，則一變；本是姜維賺鐘會，卻弄出諸將殺鐘會，則一變；本是羊祜和陸抗，卻弄出羊祜請伐孫皓，則一變；本是羊祜請伐吳，卻弄出一杜預(yù)，又弄出一王浚，則一變。論其呼應(yīng)有法，則讀前卷定知其有后卷；論其變化無方，則讀前文更不料其有后文。于其可知，見《三國》之文之精；于其不可料，更見《三國》之文之幻矣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橫云斷嶺、橫橋鎖溪之妙。文有宜于連者，有宜于斷者。如五關(guān)斬將、三顧草廬、七擒孟獲，此文之妙于連者也。如三氣周瑜、六出祁山、九伐中原，此文之妙于斷者也。蓋文之短者，不連敘則不貫串，文之長者，連敘則懼其累墜，故必?cái)e事以間之，而后文勢乃錯綜盡變。后世稗官家，鮮能及此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將雪見霰、將雨聞雷之妙。將有一段正文在后，必先有一段閑文以為之引。將有一段大文在后，必先有一段小文以為之端。如將敘曹操濮陽之火，先寫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閑文以啟之；將敘孔融求救于昭烈，先寫孔融通刺于李弘一段閑文以啟之；將敘赤壁縱火一段大文，先寫博望、新野兩段小文以啟之；將敘六出祁山一段大文，先寫七擒孟獲一段小文以啟之是也。魯人將有事于上帝，必先有事于頖宮。文章之妙，正復(fù)類是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浪后波紋、雨后霢霢之妙。凡文之奇者，文前必有先聲，文后亦必有馀勢。如董卓之后，又有從賊以繼之；黃巾之后，又有馀黨以衍之；昭烈三顧草廬之后，又有劉琦三請諸葛一段文字以映帶之；武侯出師一段大文之后，又有姜維伐魏一段文字以蕩漾之是也。諸如此類，皆他書中所未有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寒冰破熱、涼風(fēng)掃塵之妙。如關(guān)公五關(guān)斬將之時，忽有鎮(zhèn)國寺內(nèi)遇普靜長老一段文字；昭烈躍馬檀溪之時，忽有水鏡莊上遇司馬先生一段文字；孫策虎踞江東之時，忽有遇于吉一段文字；曹操進(jìn)爵魏王之時，忽有遇左慈一段文字；昭烈三顧草廬之時，忽有遇崔州平席地閑談一段文字；關(guān)公水淹七軍之后，忽有玉泉山月下點(diǎn)化一段文字。至于武侯征蠻，而忽逢孟節(jié)；陸遜追蜀，而忽遇黃承彥；張任臨敵，而忽間紫虛丈人：昭烈伐吳，而忽問青城老叟：或僧、或道、或隱士、或高人，俱于極喧鬧中求之，真足令人躁思頓清，煩襟盡滌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笙簫夾鼓、琴瑟間鐘之妙。如正敘黃巾擾亂，忽有何后、董后兩宮爭論一段文字；正敘董卓縱橫，忽有貂蟬鳳儀亭一段文字；正敘傕、汜倡狂，忽有楊彪夫人與郭汜之妻來往一段文字；正敘下邳交戰(zhàn)，忽有呂布送女、嚴(yán)氏戀夫一段文字；正敘冀州廝殺，忽有袁譚失妻、曹丕納婦一段文字；正敘荊州事變，忽有蔡夫人商議一段文字；正敘赤壁鏖兵，忽有曹操欲取二喬一段文字；正敘宛城交攻，忽有張濟(jì)妻與曹操相遇一段文字；正敘趙云取桂陽，忽有趙范寡嫂敬酒一段文字；正敘昭烈爭荊州，忽有孫權(quán)親妹洞房花燭一段文字；正敘孫權(quán)戰(zhàn)黃祖，忽有孫翊妻為夫報讎一段文字；正敘司馬懿殺曹爽，忽有辛憲英為弟畫策一段文字。至于袁紹討曹操之時，忽帶敘鄭康成之婢；曹操救漢中之日，忽帶敘蔡中郎之女：諸如此類，不一而足。人但知《三國》之文是敘龍爭虎斗之事，而不知為鳳為鸞、為鶯為燕，篇中有應(yīng)接不暇者。令人于干戈隊(duì)里里，時見紅裙；旌旗影中，常睹粉黛：殆以豪士傳與美人傳合為一書矣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隔年下種、先時伏著之妙。善圃者投種于地，待時而發(fā)；善奕者下一閑著著于數(shù)十著之前，而其應(yīng)在數(shù)十著之后。文章敘事之法，亦猶是已。如西蜀劉璋乃劉焉之子，而首回將敘劉備，先敘劉焉，早為取西川伏下一筆。又于玄德破黃巾時，并敘曹操，帶敘董卓，早為董卓亂國、曹操專權(quán)伏下一筆。趙云歸昭烈在古城聚義之時，而昭烈之遇趙云，早于磐河戰(zhàn)公孫時伏下一筆。馬超歸昭烈在葭萌戰(zhàn)張飛之后，而昭烈之與馬騰同事，早于受衣帶詔時伏下一筆。龐統(tǒng)歸昭烈在周郎既死之后，而童子述龐統(tǒng)姓名，早于水鏡莊前伏下一筆。武侯嘆「謀事在人、成事在天」在上方谷火滅之后，而司馬徽「未遇其時」之語，崔州平「天不可強(qiáng)」之言，早于三顧草廬前伏下一筆。劉禪帝蜀四十馀年而終，在一百十回之后，而鶴鳴之兆，早于新野初生時伏下一筆。姜維九伐中原在一百五回之后，而武侯之收姜維，早于初出祁山時伏下一筆。姜維與鄧艾相遇，在三伐中原之后，姜維與鐘會相遇，在九伐中原之后，而夏侯霸述兩人姓名，早于未伐中原時伏下一筆。曹丕篡漢，在八十回中，而青云紫云之祥，早于三十三回之前伏下一筆。孫權(quán)僭號，在八十五回后，而吳夫人夢日之兆，早于三十八回中伏下一筆。司馬篡魏，在一百十九回，而曹操夢馬之兆，早于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筆。自此而外，凡伏筆之處，指不勝屈。每見近世稗官家，一到扭捏不來之時，便平空生出一人，無端造出一事，覺后文與前文隔斷，更不相涉。試令讀《三國》之文，能不汗顏？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添絲補(bǔ)錦、移針勻繡之妙。凡敘事之法，此篇所闕者補(bǔ)之于彼篇，上卷所多者勻之于下卷。不但使前文不沓拖，而亦使后文不寂寞；不但使前事無遺漏，而又使后事增渲染：此史家妙品也。如呂布取曹豹之女，本在未奪徐州之前，卻于困下邳時敘之；曹操望梅止渴，本在擊張繡之日，卻于青梅煮酒時敘之；管寧割席分坐，本在華歆未仕之前，卻于破壁取后時敘之；吳夫人夢月，本在將生孫策之前，卻于臨終遺命時敘之；武侯求黃氏為配，本在未出草廬之前，卻于諸葛瞻死難時敘之。諸如此類，亦指不勝屈。前能留步以應(yīng)后，后能回照以應(yīng)前，令人讀之，真一篇如一句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近山濃抹、遠(yuǎn)樹輕描之妙。畫家之法，于山與樹之近者，則濃之重之；于山與樹之遠(yuǎn)者，則輕之淡之。不然，林麓迢遙，峰嵐層疊，豈能于尺幅之中，一一而詳繪之乎？作文亦猶是已。如皇甫嵩破黃巾，只在朱雋一邊打聽得來；袁紹殺公孫瓚，只在曹操一邊打聽得來；趙云襲南郡，關(guān)、張襲兩郡，只在周郎眼中耳中得來；昭烈殺楊奉、韓暹，只在昭烈口中敘來；張飛奪古城，在關(guān)公耳中聽來；簡雍投袁紹，在昭烈口中說來。至若曹丕三路伐吳而皆敗，一路用實(shí)寫，兩路用虛寫；武侯退曹丕五路之兵，惟遣使入?yún)怯脤?shí)寫，其四路皆虛寫。諸如此類，又指不勝屈。只一句兩句，正不知包卻幾許事情，省卻幾許筆墨。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奇峰對插、錦屏對峙之妙。其對之法，有正對者，有反對者，有一卷之中自為對者，有隔數(shù)十卷而遙為對者。如昭烈則自幼便大，曹操則自幼便奸。張飛則一味性急，何進(jìn)則一味性慢。議溫明是董卓無君，殺丁原是呂布無父。袁紹磐河之戰(zhàn)，勝敗無常；孫堅(jiān)峴山之役，生死不測。馬騰勤王室而無功，不失為忠；曹操報父讎而不果，不得為孝。袁紹起馬步三軍而復(fù)回，是力可戰(zhàn)而不斷；昭烈擒王、劉二將而復(fù)縱，是勢不敵而從權(quán)?？兹谒]禰衡，是《緇衣》之好；禰衡罵曹操，是《巷伯》之心。昭烈遇德操，是無意相遭；單福過新野，是有心來謁。曹丕苦逼生曹植，是同氣戈矛；昭烈痛哭死關(guān)公，是異姓骨肉?；鹣ㄉ戏焦?，是司馬之?dāng)?shù)當(dāng)生；燈滅五丈原，是諸葛之命當(dāng)死。諸如此類，或正對，或反對，皆一回之中而自為對者也。如以國戚害國戚，則有何進(jìn)；以國戚薦國戚，則有伏完。李肅說呂布，則以智濟(jì)其惡；王允說呂布，則以巧行其忠。張飛失徐州，則以飲酒誤事；呂布陷下邳，則以禁酒受殃。關(guān)公飲魯肅之酒，是一片神威；羊祜飲陸抗之酒，是一團(tuán)和氣?？酌鞑粴⒚汐@，是仁者之寬；司馬懿必殺公孫淵，是奸雄之刻。關(guān)公義釋曹操，是報其德于前；翼德義釋嚴(yán)顏，是收其用于后。武侯不用子午谷之計(jì)，是慎謀以圖全；鄧艾不懼陰平嶺之危，是行險以徼幸。曹操有病，陳琳一罵便好；王郎無病，孔明一罵便亡。孫夫人好甲兵，是女中丈夫；司馬懿受巾幗，是男中女子。八日而取上庸，則以速而神；百日而取襄平，則以遲而勝?？酌魍吞镂紴I，是進(jìn)取主謀，姜維屯田沓中，是退避之計(jì)。曹操受漢之九錫，是操之不臣；孫權(quán)受魏之九錫，是權(quán)之不君。曹操射鹿，義乖于君臣；曹丕射鹿，情動于母子。楊儀、魏延，相爭于班師之日；鄧艾、鐘會，相忌在用兵之時。姜維欲繼孔明之志，人事逆乎天心；杜預(yù)能承羊祜之謀，天時應(yīng)乎人力。諸如此類，或正對，或反對，皆不在一回之中，而遙相為對者也。誠于此較量而比觀焉，豈不足快讀古之胸，而長尚論之識！
《三國》一書，有首尾大照應(yīng)、中間大關(guān)鎖處。如首回以十常侍為起，而末回有劉禪之寵中貴以結(jié)之，又有孫皓之寵中貴以雙結(jié)之，此一大照應(yīng)也。又如首回以黃巾妖術(shù)為起，而末回有劉禪之信師婆以結(jié)之，又有孫皓之信師婆以雙結(jié)之，此一大照應(yīng)也。照應(yīng)既在首尾，而中間百馀回之內(nèi)若無有與前后相關(guān)合者，則不成章法矣。于是有伏完之托黃門寄書、孫亮之察黃門盜蜜以關(guān)合前后，又有李傕之喜女巫、張魯之用左道以關(guān)合前后。凡若此者，皆天造地設(shè)，以成全篇之結(jié)構(gòu)者也。然猶不止此也，作者之意，自宦官、妖術(shù)而外，尤重在嚴(yán)誅亂臣賊子，以自附于《春秋》之義，故書中多錄討賊之忠，紀(jì)弒君之惡。而首篇之末，則終之以張飛之勃然欲殺董卓；末篇之末，則終之以孫皓之隱然欲殺賈充。由此觀之，雖曰演義，直可繼麟經(jīng)而無愧耳。
《三國》敘事之佳，直與《史記》仿佛；而其敘事之難，則有倍難于《史記》者?！妒酚洝犯鲊謺魅朔州d，于是有本紀(jì)、世家、列傳之別。今《三國》則不然，殆合本紀(jì)、世家、列傳而總成一篇。分則文短而易工，合則文長而難好也。
讀《三國》勝讀《列國志》。夫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，誠文章之最佳者，然左氏依經(jīng)而立傳，經(jīng)既逐段各自成文，傳亦逐段各自成文，不相聯(lián)屬也。《國語》則離經(jīng)而自為一書，可以聯(lián)屬矣，究竟《周語》、《魯語》、《晉語》、《鄭語》、《齊語》、《楚語》、《吳語》、《越語》，八國分作八篇，亦不相聯(lián)屬也。后人合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而為《列國志》，因國多事煩，其段落處到底不能貫串。今《三國演義》，自首至尾讀之，無一處可斷，其書又在《列國志》之上。
讀《三國》勝讀《西游記》?！段饔巍纺笤煅е?，誕而不經(jīng)，不若《三國》實(shí)敘帝王之事，真而可考也。且《西游》好處，《三國》已皆有之。如啞泉、黑泉之類，何異子母河、落胎泉之奇。朵思大王、木鹿大王之類，何異牛魔、鹿力、金角、銀角之號？伏波顯圣，山神指迷之類，何異南海觀音之救？只一卷漢相南征記，便抵得一部《西游記》矣。至于前而鎮(zhèn)國寺，后而玉泉山，或目視戒刀，脫離火厄，或望空一語，有同棒喝：豈必誦「靈臺方寸」、「斜月三星」之文，乃悟禪心乎哉！
讀《三國》勝讀《水滸傳》。《水滸》文字之真，雖較勝《西游》之幻，然無中生有、任意起滅，其匠心不難，終不若《三國》敘一定之事，無容改易而卒能匠心之為難也。且三國人才之盛，寫來各各出色，又有高出于吳用、公孫勝等萬萬者。吾謂「才子書」之目，宜以《三國演義》為第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