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山狼傳
明 - 馬中錫

已而簡子至，求狼弗得，盛怒。拔劍斬轅端示先生，罵曰：「敢諱狼方向者，有如此轅！」先生伏躓就地，匍匐以進(jìn)，跽而言曰：「鄙人不慧，將有志于世，奔走遐方，自迷正途，又安能發(fā)狼蹤，以指示夫子之鷹犬也！然嘗聞之，『大道以多歧亡羊』。夫羊，一童子可制之，如是其馴也，尚以多歧而亡；狼非羊比，而中山之歧，可以亡羊者何限？乃區(qū)區(qū)循大道以求之，不幾于守株緣木乎？況田獵，虞人之所事也，君請問諸皮冠；行道之人何罪哉？且鄙人雖愚，獨(dú)不知夫狼乎？性貪而狠，黨豺?yàn)榕?，君能除之，固?dāng)窺左足以效微勞，又肯諱之而不言哉？」簡子默然，回車就道。先生亦驅(qū)驢兼程而進(jìn)。
良久，羽旄之影漸沒，車馬之音不聞。狼度簡子之去遠(yuǎn)，而作聲囊中曰：「先生可留意矣！出我囊，解我縛，拔矢我臂，我將逝矣?！瓜壬e手出狼。狼咆哮謂先生曰：「適為虞人逐，其來甚速，幸先生生我。我餒甚，餒不得食，亦終必亡而已。與其饑死道路，為群獸食，毋寧斃于虞人，以俎豆于貴家。先生既墨者，摩頂放踵，思一利天下，又何吝一軀啖我，而全微命乎？」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。先生倉卒以手搏之，且搏且卻，引蔽驢后，便旋而走。狼終不得有加于先生，先生亦極力拒，彼此俱倦，隔驢喘息。先生曰：「狼負(fù)我！狼負(fù)我！」狼曰：「吾非固欲負(fù)汝，天生汝輩，固需我輩食也?！瓜喑旨染?，日晷漸移。先生竊念：「天色向晚，狼復(fù)群至，吾死矣夫！」因紿狼曰：「民俗，事疑必詢?nèi)?。第行矣，求三老而問之。茍謂我可食，即食；不可，即已?！估谴笙玻磁c偕行。
逾時(shí)，道無人行。狼饞甚，望老木僵立路側(cè)，謂先生曰：「可問是老。」先生曰：「草木無知，叩焉何益？」狼曰：「第問之，彼當(dāng)有言矣?！瓜壬坏靡眩纠夏?，具述始末。問曰：「若然，狼當(dāng)食我邪？」木中轟轟有聲，謂先生曰：「我杏也，往年老圃種我時(shí)，費(fèi)一核耳。逾年，華，再逾年，實(shí)，三年拱把，十年合抱，至于今二十年矣。老圃食我，老圃之妻子食我，外至賓客，下至于仆，皆食我；又復(fù)鬻實(shí)于市，以規(guī)利于我，其有功于老圃甚巨。今老矣，不得斂華就實(shí)，賈老圃怒，伐我條枚，芟我枝葉，且將售我工師之肆，取直焉。噫！樗朽之材，桑榆之景，求免于斧鉞之誅而不可得。汝何德于狼。乃覬免乎？是固當(dāng)食汝?！寡韵?，狼復(fù)鼓吻奮爪以向先生。先生曰：「狼爽盟矣！矢詢?nèi)?，今值一杏，何遽見迫耶？」?fù)與偕行。
狼愈急，望見老牸，曝日敗垣中，謂先生曰：「可問是老?！瓜壬唬骸赶蛘卟菽緹o知，謬言害事。今牛禽獸耳，更何問為？」狼曰：「第問之。不問，將咥汝！」先生不得已，揖老牸，再述始末以問。牛皺眉瞪目，舐鼻張口，向先生曰：「老杏之言不謬矣。老牸繭栗少年時(shí)，筋力頗健。老農(nóng)賣一刀以易我，使我貳群牛事南畝。既壯，群牛日以老憊，凡事我都任之：彼將馳驅(qū)，我伏田車，擇便途以急奔趨；彼將躬耕，我脫輻衡，走郊坰以辟榛荊。老農(nóng)親我，猶左右手。衣食仰我而給，婚姻仰我而畢，賦稅仰我而輸，倉庾仰我而實(shí)。我亦自諒，可得帷席之蔽，如狗馬也。往年家儲(chǔ)無儋石，今麥?zhǔn)斩嗍?；往年窮居無顧藉，今掉臂行村社矣；往年塵卮罌，涸唇吻，盛酒瓦盆半生未接，今醞黍稷，據(jù)尊罍，驕妻妾矣；往年衣短褐，侶木石，手不知揖，心不知學(xué)，今持《兔園冊》，戴笠子，腰韋帶，衣寬博矣。一絲一粟，皆我力也。顧欺我老弱，逐我郊野；酸風(fēng)射眸，寒日吊影；瘦骨如山，老淚如雨；涎垂而不可收，足攣而不可舉；皮毛具亡，瘡痍未瘥。老農(nóng)之妻妒且悍，朝夕進(jìn)說曰：『牛之一身，無廢物也：肉可脯，皮可鞟，骨角且切磋為器?！恢复髢涸唬骸喝晔軜I(yè)庖丁之門有年矣，胡不礪刃于硎以待？』跡是觀之，是將不利于我，我不知死所矣！夫我有功，彼無情乃若是，行將蒙禍。汝何德于狼，覬幸免乎？」言下，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，先生曰：「毋欲速！」
遙望老子杖藜而來，須眉皓然，衣冠閑雅，蓋有道者也。先生且喜且愕，舍狼而前，拜跪啼泣，致辭曰：「乞丈人一言而生?！拐扇藛柟剩壬唬骸甘抢菫橛萑怂?，求救于我，我實(shí)生之。今反欲咥我，力求不免，我又當(dāng)死之，欲少延于片時(shí)，誓定是于三老。初逢老杏，強(qiáng)我問之，草木無知，幾殺我。次逢老牸，強(qiáng)我問之，禽獸無知，又幾殺我。今逢丈人，豈天之未喪斯文也。敢乞一言而生?！挂蝾D首杖下，俯伏聽命。丈人聞之，欷歔再三。以杖叩狼曰：「汝誤矣！夫人有恩而背之，不祥莫大焉。儒謂受人恩而不忍背者，其為子必孝，又謂虎狼知父子。今汝背恩如是，則并父子亦無矣！」乃厲聲曰：「狼速去！不然，將杖殺汝！」狼曰：「丈人知其一，未知其二，請愬之，愿丈人垂聽。初，先生救我時(shí)，束縛我足，閉我囊中，壓以詩書，我鞠躬不敢息，又蔓詞以說簡子，其意蓋將死我于囊，而獨(dú)竊其利也。是安可不咥？」丈人顧先生曰：「果如是，羿亦有罪焉！」先生不平，具狀其囊狼憐惜之意。狼亦巧辯不已以求勝。丈人曰：「是皆不足以執(zhí)信也。試再囊之，我觀其狀，果困苦否？」狼欣然從之。信足先生，先生復(fù)縛置囊中，肩舉驢上，而狼未之知也。丈人附耳謂先生曰：「有匕首否？」先生曰：「有?！褂谑浅鲐?。丈人目先生，使引匕刺狼。先生曰：「不害狼乎？」丈人笑曰：「禽獸負(fù)恩如是，而猶不忍殺。子固仁者，然愚亦甚矣！從井以救人，解衣以活友，于彼計(jì)則得，其如就死地何？先生其此類乎？仁陷于愚，固君子之所不與也?！寡砸汛笮?，先生亦笑。遂舉手助先生操刃，共殪狼，棄道上而去。